向田邦子 | 春天来了
向田邦子
咖啡的黑色,大概会让女人变得虚荣吧。或者是闪着银光的金属管道和玻璃结构的明亮的咖啡厅的缘故,直子感觉自己说的话快要飘到天上去了。
“父亲做的是宣传方面的工作。”
“是广告公司吗?”
坐在对面的风见隆一修长的手指,从卡宾烟盒里抽出一根衔在嘴里。
“是和大学时代的好朋友一起开的。”
“那是位重要人物啰?”
直子没有回答,抽出一根咖啡馆的纸火柴,点燃了火。这套动作她并不常演练,动作很不熟练,差点烧到指尖。
“好烫!”
来不及扔进烟灰缸,快燃尽的火柴掉到风见装了水的玻璃杯里,发出“滋”的声音。
“对不起。”
直子举起一只手,让服务生再换一杯水。风见笑了,默默拉过直子喝过的杯子,喝了一口。
直子知道,血涌上了自己的脸颊。
两个人单独喝茶这才是第五次,不过也算是恋人了。
“是嘛,经营广告公司啊。”
风见眼中现出意外之情,直子已经不能回头了。
直子的父亲,确实曾经在广告公司工作。失业后游手好闲,夜校的朋友帮忙,接了街区一家小印刷厂的外包活儿。给夹在报纸里的超市广告传单写些文案,设计版式。
“泣血清库存!”
今早出门上班的时候,直子还瞥见父亲修改的广告。
墙壁成了一面镜子,直子和风见的身影映照其中。
风见二十六岁,是那种常见的典型年轻工薪族,早晨高峰时间,他们被地铁大手町站吐出地面,怀抱印有公司名的牛皮纸袋。
他长相不算英俊,也不算很能干。大概是因为教养好,和直子在一起看起来像是姐弟。
直子就算自恋,也知道自己毫不起眼。
直子相貌平凡,浓妆艳抹也拯救不了。就算出席结婚仪式,别人也总会过后问她:“啊,当时你也在?”在外面碰见,上司也说她是“穿蓝色罩衫的女孩”。她平淡无奇,像影子一样淡薄。单相思有过两三回,不知不觉就到二十七岁了。直子几乎准备放弃了,在工作中遇到风见,两人竟意外聊得投机。
给自己穿上皇帝的新衣,结果会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。万一两人结婚,就会露出破绽,这一点,直子很清楚。不过,不管了,眼下最重要。
父亲喜欢唱民谣小曲,自己也从小就开始学。每次练习都会忍不住发笑,最后放弃了,不过现在还能唱几句。直子说着,唱起了“在下是西塔旁住的武藏坊弁庆”,这是《桥弁庆》里的一节。
一豁出去,就停不住了。
母亲和父亲同龄,都是五十三岁,对于茶道和插花颇有心得。大概也是因此,各种繁文缛节,令人不胜其烦。她对麦茶嗤之以鼻,曾一脸不快地嫌弃说:“喝这种东西,还不如用冷水泡淡茶。”
“真厉害。”
风见发出越来越夸张的感叹。
直子还说,快十八岁的妹妹,最喜欢的就是读诗。还曾经投稿给专业杂志,得了一等奖,有五万日元奖金。
“公寓?”
被问到住在哪里,直子说是带庭院的单门独户,风见的感叹更由衷了。
“那房间里有榻榻米吗?”
“有。”
“这个是现在最奢侈的了。”
风见说,大概是因为自己住在单身宿舍,一听见榻榻米和走廊就心驰神往。
“小时候暑假被大人带到乡下,坐在廊沿上一边摇晃着腿一边吃着西瓜,还和表哥们一起玩吐西瓜子的游戏。”
在榻榻米上睡觉,经常会把脚抵在墙壁上,舒服极了。墙壁上一不小心就留下了小小的黑脚印,没少挨骂。
“庭院里种着树吗?”
“没有树的庭院,找得到吗?”
“松树、枫树、八角金盆,厕所旁边还有南天竹。”直子说。
“南天竹!”
风见闭上了眼睛。
“咱好多年没见过南天竹了。”
从“我”变成了“咱”,直子高兴得耳垂都发热了。
“你们可真是奢侈得不得了。”
风见接着问道:“是自己的房子吗?”
那当然了,直子微微点头。
“不过,坪数不大。”
家里这块地是租来的,不到三十坪,和地的主人之间矛盾重重,进退两难,这些直子当然一个字也没泄露。一根小小的刺梗在胸口,不过,直子的醉意更浓。
镜子里,除了直子和风见,还映出另外几对情侣的身影。这里面,有几个人没有说谎呢?
不食人间烟火、亮闪闪一尘不染的咖啡店里,恋人们戴上面具,热切交谈,做着转瞬即逝的美梦。
“吃法国菜吧。”
也许是自己太敏感了,风见的语气变得更郑重了。
广告公司高层的女儿,有一个精通茶道和插花的母亲,住在一个带庭院的豪华别墅里。风见脑中的直子,是这样一位大家闺秀。
直子优雅地点点头。要心中无愧,只能沉浸于醉意中。走出咖啡店,她的手很自然地挂在风见手腕上。她的脊背都要融化于甘甜之中了,这还是有生以来第一次。
风见叫住一辆出租车。
就算不是去吃法国菜的餐馆,现在叫她去别的地方,现在的直子也会跟着去。风见彬彬有礼地请她先上车,直子说:“裙子太紧,你先吧。”
她也发现自己嘴里的“风见先生”变成了“你”,这次她的脖子后面“唰”的一下变热了。
直子小心翼翼地把臀部落在座椅上,穿着高跟鞋的两脚并拢坐下,不巧碰到一个心急的司机,急匆匆地关上车门。啊,直子不由得叫出声来,左脚踝一阵吃痛。
风见不顾直子的劝阻,一定要送她回家。
左脚踝有些肿痛,其他倒没什么大问题。去最近的诊所看了,骨头没有受伤,医生说过两三天就会消肿。
直子硬撑着说,自己可以一个人回去,风见说自己也有责任,坚持跟着坐上了出租车。
街道上霓虹灯闪烁,夜的景色如同扑克牌一般从出租车车窗向后掠过。
远远飞走的不光是法国菜,还有有生以来第一次尝到的恋爱的滋味,不到一个月,也要画上句号了。直子垂头丧气地靠在车座靠背上,呆呆地望着窗外。
刚进小学时,有一次直子目击一朵桔梗的花蕾发出细微的嘭的响声,绽开了。神真的存在啊,当时她立刻相信了。今晚的神灵真薄情,他毫不体恤直子的虚荣,立马就给了她一个教训。
现在,她唯一的救命稻草,就是让车不要停在自己家门口。找个借口,停在街口,不让风见看见自己的家,还能多少延长这场美梦的时间。
然而,直子的期待还是落空了。
风见说直子不适合走路,司机也说“没关系,可以进去”,一直开到了她家门口。
直子仿佛是第一次眺望自己的家。在昏暗的街灯下,疏于修剪的灌木篱笆肆意生长。不像样子的大门一走进去,就是已经半破旧的小小二层房屋。
玄关的屋檐上,垂下一条糖稀色的海带状物体,好像是父亲的汗衫。二楼的晒台上晾晒的衣服乱飞,任由它在雨中飘摇。
“那就告辞了。”
直子说。正在这时,玄关的门打开了,母亲须江抱着洗澡用具出来了。
看见脚踝上缠着绷带,靠在风见肩上的直子,母亲问:“你怎么了?”
须江穿着浴衣质地的清凉服,衣服下面露出衬裙。穿着父亲的男士袜,趿着一双拖鞋。
万事休矣。
事已至此,遮遮掩掩反而更难看。不如自己动手,当头一通乱棒打死自己,让风见看清楚自己的家,然后把这件事忘得干干净净。
“要不进去坐坐吧?”
直子努力装出轻松的语气说,不过话到最后,还是有点颤抖。
虽然没有说出口,风见看起来颇为震惊。
楼下的房间是六铺席、四铺席半,外加三铺席。二楼是四铺席半加三铺席。确实都是榻榻米房间,但地板搁栅松了,榻榻米也多年没有替换,一走动就发出吱吱的响声,榻榻米还会“啪”地凹陷下去。套窗的最后一扇,也无论如何无法从窗套里拉出来。
唯一可以寄予希望的庭院,松树、枫树、八角金盆,倒是一样不少,但都稀稀疏疏,一人高,不值一提。站在厕所风见就明白了,南天竹是长在隔壁院子里的。
“以前我们倒是有泡澡间的,后来瓷砖脱落,就一直要去澡堂。”
母亲须江把洗澡用具放在鞋箱上,自我辩解似的说。没用了,为时已晚。
看到昏暗灯光下并排站的家人,大部分男人都会心生厌烦。
“直子多蒙您照顾。”
父亲周次低下像芋头的头顶致谢。他身上松松垮垮的汗衫和玄关的屋檐下垂挂的一模一样。女儿的男朋友来了,他也没想过披件衬衫再出来。父亲是个老好人,嘴巴笨,道过谢后就只好尴尬地沉默着。
母亲泡好的茶,大概是因为太便宜了,比公司的茶还混浊,茶杯也是便宜货。父亲收入好的时候,母亲确实曾经学过茶道和插花,但眼下壁龛里堆着茶箱,花却一朵也没有,就算被质疑吹牛,直子也无话可说。
最让人丢脸的是妹妹顺子。她今年高中三年级,风见好意提起她的诗获奖的事。
“五万日元奖金,都拿去干什么了?”
顺子抬起老鼠一般满脸尘色的脸,对风见翻着白眼说:
“我没领过五万日元。”
声音干巴巴的,一点也不可爱。
“奖金只有一万日元。讨厌,听起来像是我偷藏起了剩下的。”
外卖寿司到了。
是附近最便宜的“松寿司”的普通套餐。金枪鱼大概是还没来得及解冻,放进嘴里,像腥腥的果子露一样,沙沙的,一切都完了。对着回去的风见的背影,直子大声叫着:“再见!”
风见默默地低头致意,一声不吭关上玄关的门。不好用的门一次还关不上,母亲须江不得不走下地板,用力“啪嗒”一声,这才关上。
整整一星期,风见那边杳无音信。
直子虽然已经早有觉悟,但内心深处仍在隐隐等待,周五的晚上,她故意留下来加班。之前,他们都是周五晚上约会。
直子一直等到八点钟,电话还是没有响。直子的左脚爬楼梯还可以,下楼梯还有点隐隐作痛,她拖着还未痊愈的左脚回了家。开门的时候抬头一看,海带一样的汗衫仍在风中飘摇,直子气不打一处来。
“邋遢也要有个限度,别给人丢脸。”
母亲须江毫不示弱。
“带人来家里,也不说一声,我又不是整天在家里玩的。”
须江在打一份工,配送乳酸菌饮料。一大早骑着自行车四处跑,大概是这个原因,头发不再润泽,整天乱蓬蓬的,皮肤也在太阳灼晒下变得粗糙。
“都成这样了,简直是往树皮上涂乳霜。”
她不再打扮,夫妻俩坐在一起,光看脖子和手指甲,须江更像一个男人。她脚上穿着之前周次的旧袜子,只不过今天是彩色条纹。
“至少客人来的时候,别穿这种袜子行吗?”
“脚冷飕飕的。”
大概是已近更年期,须江总是叫脚冷。
“冷刷刷是哪国话?”
“你妈总不会说英语吧?”
算了,不想跟她讲道理。直子一腔怒火,只想找到个地方发泄。
“是不是我招你烦了?”
“是说我吗?”
“我要是结婚了,你会为难吧。”
直子语带讽刺,她月薪一半都上交家里。须江先下手为强。
“没人会为难。别客气,早点走吧。”
这个母亲,竟然会毫不客气地一针刺向女儿的痛处。看来,她不光是皮肤变得粗糙了。
“有人会娶我吗?一看见我爸妈的脸,就逃之夭夭了。”
“父母早晚会死,是你本人魅力不够吧。”
直子向矮脚饭桌上的茶杯伸出手。
要是心一横,砸个茶杯,应该会心里舒服点。父亲周次干咳起来,似乎要转移直子的注意力。
“妈妈也不是自己想这样的。”
话不用多说。接下去,无非是“如果爸爸每个月有可靠的收入,就能多多顾家,好好收拾自己了”之类。
话说到这份上,周次往往就拿出棋盘,开始摆棋子。
周次是个没有事业运的男人。
神武景气、高速成长期,都从周次身边呼啸而过。有一段时间,尚有余裕,让须江学学兴趣,自己练练歌谣,石头一旦落下来,就再也没办法翻身,现在反倒是仰仗须江打工的钱多些。
周次越是萎缩,须江越是粗鲁跋扈,家庭内务眼见一天天荒废下去。
周次轻轻放下一颗棋子。
“爸。”
直子的矛头转向父亲。
“放棋子的时候,好歹有点气势行吗?”
她正准备说“我最讨厌你这样”,玄关处有动静。
“有人在吗?”
是风见的声音。
“上次拜访之后,我去北海道出差了……”
他询问了直子扭伤的脚的伤势,拿出一个大大的四方盒子。
“土豆,不知道合不合口味?”
直子好想大叫一声:喜欢!鼻子却堵住了,说不出话来。须江已跑到玄关处,又在厕所前面脱下了彩色条纹的袜子,直子看在眼里。
风见回去后,直子拿吸尘器的长柄把垂挂在屋檐下的海带一样的汗衫取下来。
“用不着大半夜地大动干戈,明天早上也来得及吧。”
须江虽然这么说,直子可等不及了。妹妹顺子一脸嗤之以鼻的表情,直子也毫不在意。
此后,每个周末,风见都会到家里来玩。
直子本想两个人单独在外面约会,但风见似乎只想到她家里来。
在啤酒店喝完生啤,送直子回家,顺便就进了屋。家里拿出吃剩的茶泡饭和咖喱饭,风见一扫而光,还叫着再来一碗。
“现在的年轻人还真会过日子。在家里吃饭不用花钱,多好!”
“这个人怎么回事?”
须江背后虽然会嘀咕,但看起来并不像嘴里说的那样不满。每到周末,她甚至准备起了单身男人喜欢的煮菜和佃煮。以前,她总是忙着别的事,小菜就靠买来的现成熟食打发,现在,厨房里甚至飘出了高汤炖煮的香味。
“我还以为他不会来了。”
只有两个人的时候,直子坦白说。
“为什么?”
“因为……我太虚荣了。”
“不虚荣的,就不是女人了。”
看来风见并没有因此讨厌自己,反而觉得自己可爱。直子这才体会到,开心的时候就像喝了热水,胸口真的会变得暖融融。
夏天结束,庭院和廊檐下阵阵虫鸣,每周五晚上,风见都会来吃晚饭,这已经成了惯例。
不知何时,风见有自己固定的座位,那就是之前父亲周次坐的地方。周次坐在他旁边,还没打开的晚报,先让给风见看。
风见盘起腿,慢悠悠地就着毛豆和青芋喝啤酒。
陪他喝酒的,只有直子和母亲须江。一开始,性情乖僻的顺子总是躲到二楼不下来,被他们的谈笑声吸引,渐渐也下楼来,在旁边舔着半杯啤酒。
只有滴酒不沾的周次,面前放着一个空杯子,入迷地看着几乎消去了声音的电视里的搞笑节目。
虽说是陪聊,直子和须江都不是性情活泼的人,也不会调动气氛,酒席上也算不上热闹非凡。
风见也不是话多的人,有时说着说着,就无话可说了。一开始,直子也很担心冷场,不久就知道,自己只是瞎操心。
“在这里,才感到最放松啊。”
风见说,听了一天电脑的声音,坐着发发呆比什么都好。
“还有,这儿的气味真好闻。跟我乡下家里一样,有一股鲣鱼干的味道。”
“是因为我们家太旧了吧。”
须江说。
“如今最难得了。走到哪里,看到的都是新建材,一股阿摩尼亚味儿。”
吃完饭,风见说声“失礼了”,身体向后一仰,躺在榻榻米上深深吸口气。
地板搁栅还是吱吱作响,不过风见身下蜜糖色的旧榻榻米上铺上了新的花席。
壁龛的茶箱消失了,放上了一个廉价的窄口花瓶,插着一支鲜花。客厅的电灯也明亮了许多。
“风见先生说是独生子?”
直子发现,须江一边跟直子说话,一边看着自己映在黑色茶罐底部的脸,鼻翼上泛出了油光,须江以指腹轻轻按压。
她还是第一次看见须江这样。
她还是穿着浴衣质地的清凉服,不过,头发扎了起来,清爽许多,也不再穿男士袜子了,光着双脚。
“妈,你的脚不再凉飕飕了吗?”
直子问。
“大概是喝了口啤酒吧,血行通畅了。”
这种语气,好几年都没听到过了。
以前,须江说,打工的那些伙伴自己要是说话太文雅,会被排斥,所以总是语气粗暴。
须江的工作,是把放进小小容器里的乳酸菌饮料配送到各自的目的地。她摆碟子的时候,动作也十分粗鲁,最近,她居然也学会了悄然无声地放下茶杯。
嘴上虽然不饶人,毕竟是自己的母亲,直子想。
为了不给女儿丢脸,她可是在拼命努力。
妹妹顺子忽然站起来。
要去二楼学习,也该跟风见打声招呼再上去。直子正想着,顺子又下来了。她去隔壁房间拿了个坐垫过来。她绷着脸,把坐垫折成两折,放在风见头旁边,然后又走了出去。这在顺子而言已经是莫大的好意了。
每次风见来,这个家就变得更亮堂一点。
除了周次一个人。
客厅的挂钟敲响了八点的钟声。
“都晚了。”
须江看着挂钟说。
直子和顺子也顺着母亲的眼光,看看挂钟。
“直子,你和风见先生吵架了吗?”
“怎么可能?”
两个人都没有单独见面,哪来的机会吵架?
每周的周五六点到七点之间,风见一定会来,今天却连个联络都没有,本人也没有露脸。
在已经做好了准备的餐桌前,三个女人抬头看着挂钟,心情烦闷。
“难道是遇上交通事故了?”
“真是的,妈,别净说些不吉利的话。”
生了一通闷气之后,才想起来,咦,爸爸去哪儿了?
“去买包烟。”
快到六点那会儿,周次这么说了一声,就出门了。
因为风见要来,他大概是去买卡宾了。有一次,风见的烟抽完了,当时周次递给他一根七星。
“爸爸其他都不用管,就负责风见先生的烟好了。”
须江这么一说,周次就自觉地接受了这项任务。
“大概是在附近打弹子吧。”
“打了两小时弹子?”
顺子忽然插进直子和须江中间。
“爸爸,是不是离家出走了?”
“离家出走?”
“整天风见先生、风见先生的,爸爸听了心里肯定不痛快。”顺子说。
她拨弄着矮脚桌上的抹布,用手指抓起小菜扔进嘴里。
确实,家里收到新鲜的松口蘑,也会等到风见来的时候吃,本来就存在感稀薄的周次,最近更像是家里的一个食客。
“你爸要是有志气点,你妈我也就不会这么辛苦了。”
须江再次抬头看挂钟。真的太晚了,她站起身来,走向厨房。
顺子也走向玄关,向大门处张望。只留下直子一个人孤零零地待在客厅。
比起我,母亲和顺子更焦躁不安呢,直子心想。她并没有觉得不舒服,但有一种奇怪的感觉,觉得自己的那份担心被她们偷走了。
各种胡思乱想之后,十点多,两个人一起回来了。
“回来了!”
是风见的叫声,还有敲打玄关玻璃门的声音。风见背着周次,摇摇晃晃地站着,周次已经醉得不省人事。
“在车站前正好碰见。他说好巧,约我去喝酒……”
在烧烤店,两人喝得兴高采烈,一不小心就喝多了。风见一边解释,一边在须江的帮忙下,把像坏掉的提线木偶般的周次搬到床上。
“什么好巧,爸爸在那边等你呢。就想独占风见先生……”
一边抱怨,须江一边目光如炬地发现了风见裤子上的污渍。
“裤子怎么了?”
在裤子拉链那里,沾着呕吐物的污渍。直子早就发现了,不过不敢说出来。
“回来的时候,爸爸忽然觉得不舒服。”
“真对不起,先换一件浴衣吧,马上弄干净。直子,给风见先生拿浴衣!”
主角是须江。
走到廊沿,披上浴衣,脱了裤子的风见,好像酒劲也上来了,靠在墙壁上打起了盹。
当晚,风见就住下来了。在周次旁边铺上须江的被褥,让风见睡。两人睡在客厅旁边的六铺席。就算合上纸门,也能听见两人的鼾声。
直子和顺子开始吃起已迟的晚餐。旁边,须江在处理风见的裤子。
“人家在吃饭,不用在鼻子底下干这种事吧。”
直子小声抱怨着。
她真心想说的是,照顾风见的事,应该由我来做才自然。不过,这话不好明说。
“话虽这么说,不马上处理会渗进布纹,就很难去掉了。”
须江用沾了温水的布认真地抹去污渍,然后再用熨斗熨平。
热熨斗贴上湿布,发出“咻”的声音,升腾起一股酸酸的体味。
这是这个家里缺少的,年轻男子的气味。
顺子若无其事地动着筷子,她也感觉到了这股味道,马上明白了。
须江的熨斗压到不同的地方,都发出这股味道。
须江一脸严肃,食指上沾了唾沫,试着熨斗的温度。
感觉须江比前些日子变得白皙了。仔细一看,鼻子下面到嘴唇的浓重唇毛也消失了。本来连在一起的眉毛也变得清爽了,大概她用剃刀清理过面部。
“风见先生啊,风见先生。”
周次在说梦话。
他的语气听上去熟悉亲密。一直以来,他并不加入女人们的话题,只是一个人看着电视,今天晚上两人说了什么?直子又感到自己的感情被偷去了一些。
熨完衣服,须江站起身来,嘴里说:
“啊,对了。枕头旁边要放点水,真可怜。”
“我来吧。”
直子抢先一步站起来,去厨房给茶壶里装上水,托盘里放上两个茶杯,拿过来。
“好的,谢谢。”
须江十分自然地接过托盘,走进隔壁房间。
默默嚼着腌萝卜的顺子,抬眼看着姐姐的脸。直子装作若无其事,再一次感觉自己的感情遭到了侵犯。
没有多余的被褥了。当天晚上,须江和直子睡在一个被窝里。
两人背对背躺着,闭上眼睛,须江忽然翻了个身。
啊,直子想起来了。
“妈。”
她低声说,
“妈,你是不是用了我的化妆品?”
这阵子,化妆品好像用得特别快。本来怀疑是妹妹顺子,看来是须江。
须江没有回答,只是打了个哈欠,马上发出了鼾声。
好像是周二还是周三的傍晚,直子来到风见的办公室。
没有什么要紧的事。再过两三天,就是周五了,风见会来家里吃晚饭。不过,直子也想偶尔两个人单独相处。除了周五,其他日子里风见一点表示也没有,令直子感到有些寂寞。
下班前五分钟,直子到前台来找风见,前台说他和访客一起在楼下的咖啡店。
“是工作上的客户吗?”
“不是,是个年轻女孩。”
直子就像背后挨了一鞭子。
除了周五,都见不到风见,难道是这个原因?
直子本来准备扭头就走,转念一想,不行,至少要看看对方的脸再回去。她走到地下的咖啡店一看,大吃一惊。
坐在风见面前的,是自己的妹妹顺子,还有两个她文艺部的朋友,其中一个是男生。
桌子上放着青少年间很流行的文艺杂志的最新一期。
“这次,我的诗又入选了。这次算是优秀作品,奖金只有一千日元。”
据说他们是去附近看电影,顺便拿来给风见看。
他们吃着裱花蛋糕,看起来孩子气十足。不过,顺子率领旁边一个男生和一个女生跷着二郎腿坐着的样子,看起来已经是个女人了。
在家里的时候,顺子总是低声低气、含含糊糊地说话,今天却明媚得让人讨厌。脸颊上泛起了红晕,更像老鼠了,不过也更像个女人了。不知不觉间,她的胸部和腰肢也丰满起来。
“还以为只有小顺一个人呢,原来有三个人,这下发票没法开了。”
风见嘴里发着牢骚,其实看上去并不当回事。
而且,什么时候他叫她“小顺”了?
打开杂志内页,风见寻找着顺子的诗。那是一首关于爱和性的诗,不过相当抽象。
顺子大概是想炫耀自己姐姐的男朋友,才把同学拉过来的。这次,直子又品尝到一种奇怪的滋味,就像自己的一部分股份被别人的名字顶替了。
一大早开始,就一直放着节日的音乐。以前,到了节日大家总是故作不知,平平淡淡地过完一天。
捐款就免了,神灯也不挂,酒神所附近更是绕着走,今年似乎改弦更张了。
一眼就能看出是新手所为,不过,篱笆总算修剪过了,门上也摇晃着神灯。
今天不是周五,但正好是节日,风见也受到了邀请,傍晚来登门。一来,发现为自己准备的全新的节日浴衣叠得整整齐齐,吃了一惊。
比起风见,直子更没有心理准备,须江还是第一次做这种事。这几年要花钱费心的事,她可是一切免谈。
浴衣可不是全家每人都有份。
“爸爸不喜欢过节。”
只有周次没有。
周次似乎觉得理所当然。
“我一个人留在家里落得清闲。”
他叫大家好好去玩,又拽出棋盘,摆上棋子。
三个女人换上一色的浴衣,拥着风见随人流起伏。
须江和顺子都开心地笑着。
没什么新意的捞金鱼,有了风见,似乎也变得饶有趣味。
顺子买了烤饼,风见怀旧地买了把魔芋切成三角形串在签子上、蘸上味噌吃的关东煮,边走边吃。直子也托人流的福,一只手挽着风见的手臂,挂在他身上,她得意地向母亲和妹妹宣告主权。
在人流拥挤中,风见大概是很久没穿和服,浴衣的前襟散开了,变得惨不忍睹。
“怎么回事?又不是过七五三(为庆祝幼儿成长,男孩于三岁、五岁,女孩于三岁、七岁的11月15日参拜氏神的仪式。)。”
须江笑着把风见牵到林立的小摊背后暗处。
解开腰带,然后敏捷地重新整理好浴衣。
“好,站直啰。好,好了!”
她像对待小孩一样,对比自己高一个头的风见,“啪”地打了一记屁股。
不久,发生了一阵骚乱。
四人随人流走着,忽然须江发出声可断金的一声尖叫,这叫声像年轻女孩一样娇滴滴。
“你知道我几岁了吗?五十三岁啊,五十三岁。”
须江碰到了变态。
“那人感觉是个新手,倒也猖狂。我又不是一个人走夜路。旁边还有两个年轻女儿。选来选去,怎么选中了五十三岁的屁股呢?”
她发出鸽子般“咕咕咕”的笑声。
“真是眼睛瞎了。”
须江讲了好几遍,风见和直子、顺子只好附和着笑起来。
须江兴奋的脸上有化妆的痕迹。在炎热中蒸腾的香味,并不是直子化妆台上的那款香水。须江自己买了化妆品,这也是好几年没有的事了。
须江的扎染浴衣纹路看上去已经有些凌乱,她给风见又倒了一杯啤酒,给直子和顺子也续上。然后,又“咕咕咕”地笑开了。
“就算是庆典,在女儿面前,真是不成体统。真是的,以为人家多大啊,五十三岁啊,五十三岁。”
“你还要说多少遍!”
怒斥她的是周次。
周次本来在廊沿上摆弄棋子,此时忽然大声呵斥,把大家吓了一跳。
“注意点分寸!”
周次的太阳穴青筋暴露,拿着棋子的手在颤抖。
“哎呀,爸爸,你是吃醋了吗?”
大概是为了挽救尴尬的气氛,须江笑着想蒙混过去,又给大家斟上啤酒。
“爸爸,你才是呢,一大把年纪。”
虽然被说吃醋,此时周次只觉得头顶像芋头,脸却分明是个威风凛凛的雄性动物。平日小心翼翼地看母亲脸色,讨风见欢心的周次不见了。直子这才想到,这两人是夫妻啊。
她还注意到了另一件事。
随着夜风,传来节日的音乐声,家里也明亮快乐,生气勃勃。
本来自暴自弃的家,现在收拾得整整齐齐。
壁龛里插着菊花,装啤酒的杯子也不是酒屋的赠品,而是招待客人用的雕花玻璃杯。
庭院里的松树、枫树和八角金盆,大概是因为房间里的电灯变亮了,看起来也更像那么回事了。厕所前面仍旧没有南天竹,不过洗手池边放的手巾,已经换了全新的。
穿着浴衣稍感寒意的秋天,家里却迎来了一片春意盎然。
“春天来了春天来了
春天在哪里
在山里在乡间在田野”
春天不仅来到须江身上,也来到周次身上,阴沉的顺子身上,家里每个人身上。
大概是觉得大发脾气有失颜面,周次放下棋子,给风见斟上啤酒,站起身来。
“爸爸也想来凑热闹了。”
风见给父亲斟了一杯酒。
“这才是一家啊。”
须江看着风见,自言自语说。
然后正了正脸色。
“风见先生,这么说你不见怪吧?”
直子感到自己的喉咙堵住了。
没想到,这件事会在这个时候,以这种方式提出来。
风见似乎一时睁不开眼睛,他看看三个女人,慢慢点点头。须江、顺子,还有直子,都把憋着的一口气长长地吐了出来。
“那,就明年春天吧。”
须江给风见斟的啤酒,泡泡冒出了酒杯。
周次挨个儿看着三个女人,低声嘀咕着:
“你们也不容易啊。”
下周四的傍晚,直子在咖啡店等风见。
镜子里映照出自己一张等待的脸。这是那家咖啡店,她曾经在这里吹牛,说自己的父亲是广告公司的高层,母亲对茶道、插花颇有心得。
或许是自我陶醉,直子感到自己跟那时相比,变得更有女人味,更娇艳动人了。穿的衣服,也不再像以前一样,是阴沟里的老鼠那样的暗色,有了对象,一颗心安定下来,从内而外,连头发和皮肤都放出光泽来。
风见进来了。
等他点燃香烟,直子开门见山地说:
“每周五来我家吃饭,换成隔周吧。”
风见正准备说什么,直子自顾自地继续说下去。她知道自己算不上伶牙俐齿,不过这些话必须先说在前头。
“一到我家,就变成跟我们一家相处了,那是结婚以后的事。想想看,我们俩单独从来没有好好吃过饭、聊过天。”
风见沉默了一会儿。
镜子里映出相对而坐的两个人的身影。
“我得先坦白……”
风见吐出烟圈。
“大概是因为我是AB型血,遇事总是犹豫不决。”
他避开直子的眼睛,看着镜子。
“这件事……”
他忽然低下头。
“我没有自信了。”
“我身上的负担太重了。”
理由只有这两句。
直子呆呆地看着镜子。
自从那天,自己得意扬扬地说大话开始,就总觉得结果会是这样。
父亲周次,一个挨一个看着三个女人的脸,说“你们也不容易”,其实意思是,一下子娶三个女人,真不容易吧。
镜子里映照出另外几对情侣的身影。
还是有真心相对的人吧,不过,这已经不关自己的事了。
从车站到家里,直子慢吞吞地走着。
风见为什么每周都到自己家里来呢?又没有结婚的打算。难道是觉得吹牛的直子很可怜吗?
底下松松垮垮,吱吱作响的茶色榻榻米。他说有鲣鱼干的味道,又旧又脏,反而让人放松。比起满堂精英,不会说话又阴沉沉的一家人,更让人放松吧。
既然是独生子,有母亲和妹妹的感觉,也很愉快吧。
她迷迷瞪瞪打开玄关的门,顺子跳出来。
她绷着脸紧张地说:“妈怪怪的。”
须江在客厅镜台前面蜷缩着身子。
她的衣服外面,披着一件新的和服礼服,按着头说:
“头痛得快要裂开了。”
她向前一头栽下去,失去了意识。是蜘蛛网膜下出血。她昏迷不醒,三天后过世了。
须江身上披的和服,是在百货商店刚挑回来的便宜货。用自己的私房钱买的这件快过时的礼服,在入棺时直接成了须江的寿衣。
头七过后,直子在大手町地铁站,偶然碰到了风见。
“啊。”
风见不好意思地举手打招呼。
“大家都还好吗?”
“实际上,我妈……”直子闭上了嘴。这个人,曾经一度把春天带到家里,虽然只是短暂的美梦。
“直子怎么了?最近变漂亮了。”
那时有人这样说她。
顽固的花蕾般的妹妹,也绽开了花瓣。
胆小的父亲变得更像男人,母亲又变回了女人。
为了给死去的母亲化妆,直子打开母亲的镜台,吃了一惊,里面摆着新的口红和白粉。
化着浓妆,穿上礼服的须江,美丽得就像是要去出席女儿的结婚典礼。
“很好,大家都很好。”
她希望母亲在风见记忆里活得久一点。
“是嘛,你妈后来没再遇到变态吧?”
“没有,节日已经结束了。”
“是嘛。”
风见笑了,直子也笑起来。
“再见!”
她大声告别,声音大得自己也听起来陌生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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